讲课

去年的秋季学期,我曾担任两门本科生课程的助教,当时主要是为了丰富自己的简历,或许会对申请有些帮助。 后来,正如在上一篇博客中提到的,申请全聚德留在本校读研,今年秋天重又担任起同一门课程的助教。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为了简历,而是靠着研究生微薄的补助“经济独立”之后,打零工让自己的生活宽裕些,况且去年已经带过这门课的助教,上起来没什么压力。

本文的故事还要从去年的此刻讲起。

讲课于我而言一直是一份神圣的工作。 至少就我自己而言,绝大部分的知识摄入源于上课听讲而非自己看书,总在课堂上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老师的思路走。 此时的讲课,便真如古人所言的“传道、授业、解惑”了,在此过程中要把知识严格正确、清晰易懂地传递给学生方才能称得上合格,不然则是误人子弟。

但从前些年的经历看来,我并不擅长这一工作,虽然在学习知识时会思考得很深入,并确保自己可以清晰理解其内容与逻辑,但在为别人讲解时,往往在台上讲到一半对刚才的话陷入自我怀疑,或是不知下一步该讲什么了。 客观来讲这与我没有花费足够的精力备课有关,简单写了个笔记便上去讲,即便只是展示汇报也必定会出岔子。 但对于当时只想混个简历的我来说,担任助教也不想耗费过多时间,这个不利条件依旧存在。

于是,在这份道德压力下,我选择去担任实验课的助教,毕竟这只是国家强制规定的恼人必修课,如同完全流于形式的思政课一般,没多少人真的指望在这里学到知识,让我从负罪感中得以解脱。

凭着当年上课时认真的预习与实验报告,再加上几次接触实验课题组积累的理解,这份任务对我来说确乎无比轻松,自己只需半小时就可以完成整个实验,而整堂课有足足4小时留给学生。 但从这里,我从讲课中学到了第一课,讲实验和做实验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做实验时仅有的要求是理解实验思路和熟悉仪器使用,剩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但在讲实验时,需要能够发现并解决学生们五花八门的错误:对实验要求的误解、对仪器菜单不熟悉而产生误操作、仪器自己莫名坏掉或是自动设置了不当的参数…… 这或许是每一位新上任的老师都要面临的问题,只能通过越来越多的讲课见多识广后,才能从表象精准地判断错误方向并帮助解决。

而在实验的过程完成之后,接踵而来的则是考核评分,一个比看起来要形而上得多的问题。 评分是单向度的,它以唯一的分数衡量对学生评价的好坏,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学生的未来,而问题在于,什么是“好”? 对于如此一门强制而无用的必修课,如若没有优秀率限制我或许会选择给所有人都打100分,这种课程不应该给他们带来额外的负担或差距,最好可以直接改为pf制。

但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样的打分思路可以皆大欢喜,却远非公平。 有些人认真预习、独立实验,得到高质量的数据并撰写实验报告和反思;有人靠着前人留下的参考资料敷衍了事,讲课不听,实验上出一堆问题让助教解决;甚至有些实验没能做完,报告也不过寥寥几字、要素残缺。 不同人在课上的不同投入程度,是否理应在分数上得到相应的体现? 他们在这门课上多花的时间如若拿去投入到另一个打分严苛的老师那里,是否本应能拿到更高的GPA?

上高中后听的第一场讲座来自我们的语文老师,彼时他给我们讲述公平与公正难两全的道理。 从打分上看,实现其一亦是不可能之事。

纷杂之中何为对错?无人话给我知,只得胡乱地凭此刻的想法挑出一个打分标准,是非曲直有他人论说,在此向没得到应有对待的同学致以我的歉意。 或许没过几年,回看当时不成熟的想法也只得咧咧嘴角苦笑一番。 更或许这一切不过是自多多情,一门实验的分平均到所有实验课,再到GPA对所有课程的评价,些微的差异早已在小数点后数位被忘记。 只是,虽然个体仅为群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但群体也不过由无数的个体组成,别无他物。

以上的内容早已是前尘往事,真正写本文的动机来自前天下午刚刚上完的新学期第一堂课。

经过去年的教学,各种实验中的错误我早已了然于心,他们能犯的错误归起类来也不过那些。 所以,我尽力在每次的教学讲述中,事无巨细地提醒每个可能的易错点,希望更长的讲解可以大幅减少他们后续实验中犯下的错误而省下更多的时间。

而实践表明,这不过是徒劳。 开始实验后他们依旧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些我已经反复提及的问题。 或许会有人以为这应当归咎于学生不认真听讲,再三强调也毫无作用(正如我们从小到大一直被老师教训得那样)。 若真能如此宽慰自己,这篇博客也不会出现了,真正恼人的是那些上课明显在认真听讲甚至充分预习的人,依旧会犯这种错误。

或许这是因为我的表述能力不足,没能正确地让他们理解易错点的核心问题。

又或许,生活本就如此,我们无法凭借自己的经验来帮助别人躲过所有的教训,正如一代代父母传授的人生经验依旧不会被下一代采纳或真正理解,有些教训只有自己吃了才能刻骨铭心。 近些年有两句流传甚广的网络短语,“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事教人,一遍会”,所言恰如此事。

有时不得不感慨命运弄人。

这学期的实验课改为两个实验合用一个教室,与我合作的老师恰是当年带过我实验课的老师,他讲的实验是我做的最差的一个。 因为他讲课时说的步骤我完全听不懂要怎么做,只有一团乱麻,最后得到的实验数据也非常烂。

今天我记起当年的实验拖堂拖了许久,最后结束时他发了一句牢骚,大意是“是我讲得不够清楚吗,怎么你们什么都不懂”。 3年后,同样的疑问转移到了我身上,当然,程度上我好了很多,或许我没有他当年讲得那样糟糕,又或许是我带的实验更为简单学生们自己发挥得更好(笑)。

前天的课上,他带的实验准时结束收工,我的实验还有一位同学因为碰到仪器故障被迫拖延十几分钟,他走过来和我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等我收拾完仪器、锁好门,走向食堂时,恰好又碰到了从食堂吃完饭出来的他。 饭点的人流中,他主动跟我打了招呼,面带微笑。 我一怔,没想到还会在此碰到他,也没意料到他会主动打招呼,赶忙也笑了笑、挥了挥手。

那份笑容,是一位年长教师望向后辈的笑容。 相隔的3年,他或许已经练就了更好的教学方法,让学生们顺利地避开各种潜在的坑;也或许,他已然释怀,不再试图用讲解预防,而是把掉进坑里的学生,熟练地拉上来。

我希望用高中物理教材里难忘的一段话作结,那是人教版物理选修3-1《致同学们》最后部分

曾有一位旅行者在游览抗州西湖后写过一首打油诗:

昔年曾见此湖图,

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

画工还欠费功夫。

如果你在读了前面那些文字之后,对于物理学的博大精深及影响之巨仍然将信将疑,那也没有关系,还是先学下去吧,或许有一天你会拍打着教科书说:“编者还欠费功夫。”

无论是哪种可能的情况,亦无论关乎讲课还是人生,我们都“还欠费工夫”。


讲课
https://professorx8.github.io/2025/10/11/讲课/
Author
Alexander Zhang
Posted on
October 1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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