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雨天拜访公墓

上周末几位室友去洛杉矶玩，不愿在迪士尼待上一天的我索性自己留在家里。 原本打算去一趟学校附近的trail，奈何一整个周末都在下雨，没有任何徒步经验的我不敢在这种天气开始自己的第一次hiking，只好作罢改去别的地方。 正思索着去哪，忽然想起之前有看过的up主或者播客提到过国外的公墓是类似公园般开放的，便想去附近的公墓看一看，顺便趁机从琐碎的生活中抽身出来一小会儿，考量一下自己的人生。

在地图上搜到附近有两处公墓，出于安全和交通的考虑，去了北边的一个，名为Sunset View Cemetery，刚看到时有些不解为什么公墓要叫这种名字，下拉看到别人拍的落日照片确实很漂亮（去过之后感觉比学校后山上富人区的视野都要好上很多），可惜雨天去拜访，虽然氛围很契合，却无缘欣赏落日的美景了。 翻照片时看到一条评论说“I had my mom's funeral here and it was the best choice I could have made”。 比起逝者，或许墓地的意义，对生者更大一些。

从确定了要去拜访公墓开始，似乎便换上了另一种思维和心情。 虽然大家都知道人终有一死，托翁也有言“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 但当这个念头不是躲藏在潜意识中，而是真正在脑海中萦绕时，很多想法和心情都发生了变化，事物的重要程度全然不同了。

到站下了公交，街对面便是公墓的一栋建筑，在软件上再三确认并看到了门口写了名字的牌子之后才敢确认这确实是公墓，因为在建筑的门口有一个喷泉池，仿若是某个五星级度假酒店的门廊，而与墓地这个词沾不上半点关系。 转念想来，或许是为了来看墓地的“潜在客户”留下好印象，让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豪华的场所，长眠于此的逝者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 但不知是由于文化不同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还是感觉怪怪的，豪华之类的意象，似乎从来都不应该和墓地联系起来。

沿着旁边的行车道惴惴不安地绕过正面的建筑，在缓坡上看到了几块小的墓碑，确认来到了内部地带。 路边有一个小牌子，大意是除了鲜花以外的装饰物会在日常维护的时候被拿掉，或许是为了避免文化冲突和维持整体外观。

坦白说，刚看到这些墓碑时有些失望，因为当时最大的期望是读他们的墓志铭，借此了解他们过完一生后的想法和最珍视的东西。 但实际的墓碑并不像想象的那般都刻着墓志铭，绝大部分只是有名字和生卒年月，有些写着"father", "mother"的字样，应该是子女请人篆刻时加上的。 墓碑的背面大多是光秃秃的石板，少数有些图案之类的设计，但确乎是找不到墓志铭之类的东西。 一方面或许是他们生前未曾想过自己的墓志铭，又或是想了但没有告诉子女，因而没有被刻上去；但另一方面，我在那里领会到的是，在一生中，他们已经说过太多的话，学习和讲述了太多的道理，随后回归了日常生活本身，在弥留之际已然没有什么执念需要诉说，既然已经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有必要再去向世人教导或证明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便好，这是他们走过一生后的释然。

顺着墓地的小坡绕行，突然遇到了一群黑色的“鸟”，大小外貌和孔雀有些相似，不知是什么物种。 但既然成群的在这里活动，而且见到人之后没什么反应，应该是公墓的“本地人”，至于它们在这里是出于什么因由，就不得而知了。 起初只看到了传统的立起来的墓碑，绕行的过程中才发现原来还有很多埋在地里的，简短的刻着几行字，颇有些公园里某景点处进行简要介绍的地砖。 比起之前内容简略的墓碑，它们在形式上又添了几分平淡的意味。 （后来才发现，除了进门处的两三个小坡，后面大多是形式相同的墓碑聚在一起，有的区域石碑林立，有的区域全是这种埋在地里的，远远看去和普通的土坡绿地没什么区别）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墓碑要选择什么样的了，想了想，自己以后如果真干了科研这行，做出的工作可能也没几个有脸留给后世看，还是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为好，那能留在世上的，除了亲人朋友的记忆、各大公司服务器上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清除的数据外（包括本站），或许就只剩下一个在荒山野岭上立着的墓碑了。 至于什么样的墓碑，尚且没有头绪，不想奇形怪状太张扬，也不想完全默默无闻仿若从未存在过。 之前写博客时摘抄过一篇宠物殡葬文章的片段，有提到用书页型的容器作为骨灰盒，当时我在照抄的片段下写了一行短评，说自己以后采用这种方式也不错，书页上的内容可以直接用这个博客里的文字。 如今回想起来，书页型的盒子暂且不论，文字是断然不可用博客内容的，这么烂的内容可没脸让后人看。 而且让他们读一个已经逝去的人这么细致的内心独白，想想还有些渗人（笑）。 不过似乎倒也无妨，毕竟走都走了，还管别人怎么想做甚，真的有人有闲心看这些我还在世时都没多少人看的文字的话，或许也是件不错的事，虽然我不信灵魂之说，但如若真的有的话，我想我要默默祝福那个愿意驻足了解我的人，他们或许如当时的我一样闲、一样迷茫，不然为什么会来墓地读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一生呢？ 玩笑归玩笑，我实际上也是在用这种想法劝慰我自己，假如真的有鬼魂存在的话，他们对这样一个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外乡人，应当是没有多少恶意的。 另一个想法是在当时逛的时候想到的，可以做成一个椅子，供来祭扫的人歇脚，这样起码还能有点贡献。 但转念就意识到，坐在别人墓碑上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未免有些太惊悚了…… 不管了，真到那个时候，或许我已经和那些人一样不再在乎这些事情了，甚至墓碑本身如果不是还有牵念的人想留个媒介的话，也是可有可无的。

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月，仿若进行着时空旅行。 有些人早在19世纪末便已逝去，在此已长眠百年，墓穴里或许早已没有半点踪迹了，但地上的墓碑还和旁边21世纪的没什么两样，或许这也是人们留下墓碑的意义吧。 也会不能免俗地去想，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来看望他们吗，他们隔了几代的子孙后辈还在为他们支付维护的费用吗？ 如若附近能找到一个维护的工作人员，我一定要抛开自己的社恐属性好好问一问这些疑惑，但这般雨天，周围除了矗立的墓碑和刚才看到的那群鸟，就只有时不时驶过而不知要前往何处的汽车。 不一会儿雨下大了，撑起的伞也挡不住雨点的侵袭，裤腿全湿，上身和脚靠着冲锋衣和登山靴得以幸免。

后来看到了几个印象深刻的墓碑，嘴里念叨着"sorry"和"god bless you"，斗胆拍了照片留念，但回想起来总感觉还是怪怪的……

第一个是一位女士的墓碑，但墓碑上有两个位置，另一个位置上的照片和个人信息都还是空着的，表明是生者给自己留下的位置。 仔细看了她去世的年份，是2001年，已然时隔二十余年，但在墓碑旁还有一束白花，宣告着还有人时常来这里看望她。 想必那花正是来自那位老先生吧，墓碑、鲜花、时间，见证了长情的陪伴与爱情的忠贞，愿真有另一个世界能让他们重聚。

第二个是一对中国夫妻的墓碑，同样是阴阳两隔，一方的内容是用红色的字刻上的，表明尚在人世间。 这个墓碑或许也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写有墓志铭的，生者写下最后一句的是“人生美好”，背负着爱人的祝福与希冀，继续勇敢的生活。

第三个是一座一眼望去就与众不同的，仔细读过上面的文字，是市政府为了纪念一位志愿者护士而留下的墓碑，她在1918年的疫情中逝去。

第四个是一位年轻人的墓碑，准确来说他去世时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大上不少，但吸引我的是，他简单的埋在地里的墓碑旁边，插着一个金属风车，在风雨中飞转，碑石上还有一个玩具车，不知是否是他生前珍视的物件。

最后是一块家族或者家庭的墓碑，看年月或许是父母和他们的孩子们，在五行刺眼的白字下面，是一行暗暗的红字，按照生年算下来也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这个历经了一个多世纪的家庭，只剩下最后一位见证者了，一时竟有些《百年孤独》的感觉。

绕到最后时突然看到一个山坡上立了很多墓碑，走进才发现背面全都是汉字姓氏，原来已有这么多中国人长眠于此。 因为分不清别的语言的姓氏背景，所以看不出他们是否是同文化背景的大多聚在一起，中国人的墓地都聚在这里，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有人看过这里风水好，另一方面或许是逝者想和同胞葬在一起。 之前母亲和姥姥讨论身后事时，有提到不敢去别的村子的墓地，怕被人欺负，或许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准备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在阴云下可以远远地望见对岸的金门大桥。 这般美丽的景色为什么会留给墓地呢？是因为有很多富人被安葬在这里吗？但这理应只是一座公墓，应当是面向大众的才对。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以及排解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吗？答案无从知晓。

离开时自己的心情和想法都与来时不同了，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变化，或许是对生活、对死亡都多了些从容吧。 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导航去超市买菜，去做些他们早已不再操心的事。